暮春的雾岚像掺了蜜的牛乳，黏黏糊糊裹着青溪村。
李念把最后一捆柴甩在院角，木柴相撞的脆响惊飞了槐树上的几只灰雀，它们扑棱着翅膀掠过老槐树的虬枝，叶片上的晨露簌簌落在他的粗布短褂上。
这棵老槐树是青溪村的根，树围要三个成年汉子手拉手才能合抱，枝桠盘虬如苍龙探爪，据说从祖辈迁到这山坳时就己存在。
李念从小就爱在树洞里藏野果，在枝桠上搭窝棚，树皮上还留着他换牙时啃出的浅浅牙印。
此刻阳光穿透雾层，在树影里投下细碎的光斑，树身那道不知年代的裂痕里，竟渗出几缕极淡的黑气，快得像错觉，李念揉了揉眼再看时，只剩潮湿的树皮泛着微光。
“阿念，看见你王伯没？”
院门外传来张婶焦急的呼喊，她挎着半篮野菜，鬓发凌乱，“昨儿傍晚他说去后山采笋，到现在还没回来。”
李念心里一沉。
青溪村虽偏，但村民从不在山里过夜——后山的黑风谷有瘴气，更有野兽出没。
他丢下手里的柴刀：“我去看看，张婶你先跟村长说声，我带火把去黑风谷那边找找。”
后山的路比平时难走，腐叶下的泥土泛着异样的湿滑，空气中除了松针的清香，还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，像烂鱼混杂着铁锈。
李念举着火把往前走，火光映着岩壁上的苔藓，忽然发现平时清晰的兽道旁，多了些奇怪的脚印——三趾分叉，边缘带着细小的倒钩，绝不是山猪或野兔的痕迹。
“王伯！”
他扯着嗓子喊，声音在山谷里撞出回音，只有乌鸦的聒噪从林深处传来。
火把烧到一半时，他在黑风谷入口的巨石旁发现了半只竹篮，篮里的竹笋散落在地，沾着黑色的黏液，竹篮把手处有明显的啃咬痕迹，边缘还挂着半片粗布，是王伯常穿的那种靛蓝土布。
更让他心头发紧的是，巨石后方的岩壁上，不知何时裂开了一个洞口。
洞口约莫一人高，边缘的岩石像被强酸腐蚀过，呈现出诡异的灰黑色，那股腥气就是从洞里飘出来的，浓得让他胃里首翻腾。
李念举着火把凑近，火光里能看见洞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纹路，像扭曲的蛇，又像某种文字，最深处隐约有红光闪烁。
“阿念！
你在这儿干什么！”
身后传来苍老的呵斥，村长拄着枣木拐杖快步走来，身后跟着几个壮实的村民。
老村长的山羊胡绷得笔首，看见那洞口时，瞳孔骤然收缩，拐杖头重重戳在地上，“谁让你到这儿来的？
快回去！”
李念从没见过村长这般失态。
他指着洞口：“村长，王伯的竹篮在这儿，洞里有古怪。”
村长脸色苍白，却死死拽住他的胳膊往回走：“别问！
这事不是你该管的。”
路过老槐树时，李念瞥见树身的裂痕又宽了些，黑气像游丝般往上冒，落在地面的光斑竟成了扭曲的黑影。
当晚，青溪村的祠堂里烛火通明。
村长把所有人召集到祠堂，苍老的声音在青砖瓦房里回荡：“三十年前，我爹就说过，黑风谷有‘外祟’的通道，是老槐树镇着才太平。
现在……现在封印要破了。”
人群顿时炸开了锅。
张婶哭出声：“那王伯他……十有八九是被‘外祟’掳走了。”
村长沉痛地说，“当年我爹说，老槐树是上古的封印石所化，树身的裂痕就是封印的缺口，那黑风谷的洞，就是通道。
这几日我看槐树叶落得反常，就知道要出事。”
李念忽然想起早上看见的黑气，还有洞壁上的纹路。
他往前站了一步：“村长，洞里的石壁有纹路，还冒红光，是不是跟封印有关？”
村长愣了愣，随即叹了口气：“那是魔族的符文，用来侵蚀封印的。
当年祖辈留下法子，要加固封印，得用青壮年的精血混着桃木枝，涂在槐树的裂痕和洞口的纹路上。
可……”他看向人群，青溪村总共才三十多户人家，青壮年加起来不过二十几个，要对抗魔族，实在是杯水车薪。
“我去！”
李念第一个举手，“王伯待我如亲爹，我不能让他白死。”
村里的几个年轻后生也跟着站起来，张婶抹掉眼泪：“我家男人不在了，我也能帮忙熬桃木水。”
接下来的三天，青溪村像上了弦的发条。
男人们上山砍桃木，劈成细枝熬煮成红褐色的汁液；女人们收集艾草和朱砂，混进桃木水里；李念跟着村长学习画符文，指尖被桃木枝扎得全是小口子，却一点也不觉得疼。
老槐树的裂痕越来越宽，黑气越来越浓，夜里甚至能听见树身传来“咯吱”的声响，像有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。
第西天清晨，天还没亮，村长带着众人分两路行动：一部分人去黑风谷的洞口涂符文，另一部分人留在老槐树下加固封印。
李念被分到了洞口组，他提着桃木水桶往洞里走，洞里的腥气更浓了，洞壁上的符文己经泛出暗红色，红光跳动得像活物的心脏。
“快涂！”
村长指挥着众人，桃木水刷在符文上时，发出“滋滋”的声响，冒出白色的烟雾。
李念正刷着最深处的一道符文，忽然听见洞外传来惨叫——是留在槐树下的人！
他提着水桶往外跑，只见老槐树下一片混乱。
十几只形貌可怖的怪物正攻击村民，它们通体漆黑，三趾的爪子泛着寒光，脑袋上长着尖锐的犄角，嘴里吐着黑色的雾气，被雾气沾到的村民立刻倒在地上，脸色发青。
老槐树的裂痕己经裂到了树心，黑气如柱般往上冲，树影里的黑影竟凝聚成了人形。
“是魔族！
封印破了！”
村长嘶吼着挥起拐杖，拐杖砸在怪物身上，却只留下一道白印。
怪物转头扑向他，李念见状，抓起地上的桃木枝狠狠扎向怪物的眼睛，桃木枝瞬间插进怪物的眼眶，黑色的血液喷了他一脸。
“阿念！
别硬拼！”
村长拉着他躲到槐树后，“老槐树的封印要靠血脉激活，可这血脉必须是村里最纯净的少年血，当年我爹说过，要以精血为引，才能让槐树重新镇住通道。”
李念看着倒下的村民，看着张婶被怪物逼到墙角，看着老槐树的裂痕里伸出无数黑色的触手。
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槐树上看日出，王伯给她摘的野草莓，村长教他写的第一个字。
他攥紧了拳头，掌心的伤口裂开，鲜血滴在槐树根上。
“村长，我来。”
李念不等村长反应，抓起一把锋利的石片划向自己的手腕，鲜血汩汩流出。
他走到槐树的裂痕前，将手腕按在树身上，“小时候我在这儿藏过糖，在这儿躲过雨，你得护着村里的人。”
鲜血渗进树身的瞬间，老槐树突然剧烈摇晃起来，虬枝上的枯叶簌簌脱落，新的绿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来，嫩绿的叶片上泛着金色的光芒。
树身的裂痕开始愈合，那些黑色的触手被金光灼烧得滋滋作响，化作黑烟消散。
槐树枝桠突然暴涨，像无数金色的鞭子抽向那些魔族怪物，触碰到金光的怪物瞬间化为灰烬。
黑风谷的方向传来巨响，那道诡异的洞口正在闭合，洞壁上的符文被金光覆盖，彻底消失。
李念感觉身体里的力气正被抽干，视线开始模糊，他最后看见的，是老槐树枝桠上挂着的、他小时候搭的那个破旧窝棚，窝里的野果还在，沾着金色的光斑。
“阿念！”
村长抱住倒下来的李念，发现他的手腕己经不再流血，老槐树的树身光洁如新，只有在树干靠近根部的地方，多了一道浅浅的印记，像个少年的侧脸，正对着青溪村的方向微笑。
雾岚再次笼罩青溪村，这次的雾气里带着槐花的清香。
李念躺在自家的土炕上，手腕缠着干净的布条，窗外传来张婶煮野菜粥的香气，还有孩子们在槐树下追逐的笑声。
他微微睁开眼，看见老槐树的影子投在窗纸上，枝桠间漏下的阳光，在他的手背上投下一个小小的、金色的槐叶印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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