巡捕房临时羁押室的门再次哐当一声打开时，光线刺得春芝秋偏过头去。
进来的不是送饭的杂役，而是顾奕轩。
他依旧穿着那身挺括的深色西装，但领口微微松开，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和更深沉的冷峻。
他手里没拿那份要命的报告，也没拿那根染血的银簪。
他只是站在那里，目光沉沉地打量着蜷缩在硬板床角落里的她。
不过几个时辰，她似乎瘦了一圈，昂贵的洋装皱巴巴地裹在身上，脸上泪痕交错，发丝凌乱，唯有那双此刻写满惊惶和戒备的眼睛，还残余着些许昔日春家大小姐的清亮。
沉默在阴冷的空气中蔓延，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“你……”春芝秋的声音沙哑得厉害，带着不确定的试探。
他刚才那副要生吞活剥她的样子还历历在目。
顾奕轩没有回答她的疑问，反而突兀地开口，声音平稳却不容置疑：“收拾一下，你可以走了。”
“什么？”
春芝秋猛地抬头，怀疑自己听错了。
那双因为哭泣而红肿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。
“保释。”
他吐出两个字，语气毫无波澜，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，“你们春家的人来了，手续己经办妥。”
春家的的人？
春芝秋心下一紧。
是谁？
管家福伯？
还是二叔？
他们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？
还是……不等她理清思绪，顾奕轩己经侧身让开通路，动作间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。
“巡捕房会继续调查，在案件水落石出之前，春小姐不得离开上海，随时配合问询。”
春芝秋扶着冰冷的墙壁，慢慢站起来。
腿脚因为久坐而麻木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针尖上。
她经过顾奕轩身边时，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冷冽气息，还有一种……极力压抑着的、复杂的审视。
他为什么突然放她？
就因为春家来保释？
这不符合他刚才那副要将春家置于死地的架势。
那香料碎屑和左利手的疑点，到底让他察觉到了什么？
疑问盘旋在心头，但她不敢问，只是低着头，加快脚步，只想尽快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。
走廊尽头，站着的是春家的老管家福伯，一脸焦灼，看见她出来，连忙迎上前：“大小姐！
您受苦了！”
“福伯……”见到熟悉的人，春芝秋鼻尖一酸，强忍的泪水又有些忍不住。
“先回家，先回家再说。”
福伯连声说着，警惕地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、面无表情的顾奕轩，护着春芝秋快步向外走去。
走出巡捕房大门，傍晚的风带着黄浦江的湿气吹来，春芝秋才仿佛重新活过来一般，大口吸着气。
门口停着春家的黑色汽车，司机垂手立在一边。
就在她弯腰准备上车时，眼角余光瞥见巡捕房二楼一扇半开的窗户后，顾奕轩正站在那里，目光幽深地望着这个方向。
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。
他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滔天恨意和咄咄逼人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、晦暗难辨的探究，像是一口古井，看似平静，底下却暗流汹涌。
春芝秋心头莫名一悸，飞快地钻进了车厢。
车子驶离巡捕房，汇入上海滩华灯初上的车流。
福伯这才叹了口气，低声道：“大小姐，家里……乱套了。
老爷的事……太突然了。
几位叔公和掌柜们都来了，等着您呢。”
春芝秋靠在椅背上，疲惫地闭上眼。
父亲的惨死，冰冷的羁押室，顾奕轩那双时而冷酷时而复杂的眼睛……一幕幕在脑中翻滚。
“福伯，”她轻声问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，“是谁去保释我的？”
福伯愣了一下，似乎有些意外她先问这个：“是二爷亲自来的。
动用了不少关系，花了大价钱才……”是二叔春穆林。
春芝秋心头微沉。
父亲突然去世，二叔作为春家现在最年长的男性，自然成了主心骨。
可不知为何，她总觉得二叔看她的眼神，除了悲伤，还有些别的什么。
“家里……还好吗？”
她换了个问题。
福伯面露难色，斟酌着词句：“老爷一走，银楼的生意，码头那边的股份，还有和各家银行的往来……都等着人主持大局。
几位老掌柜倒是念着旧情，可是……顾家那边，今天下午就己经有人开始暗中接触我们下面的几个大客户了。”
春芝秋猛地睁开眼。
顾家！
动作真快！
父亲尸骨未寒，他们就己经迫不及待地要蚕食春家的产业了！
是因为认定她是凶手，春家必然大乱，所以趁火打劫吗？
还是……这一切原本就在他们的计划之中？
顾奕轩那张冷峻的脸再次浮现在眼前。
他放她出来，是真的因为证据存疑，还是……另有所图？
比如，放长线钓大鱼？
或者方便顾家在外面对春家步步紧逼？
猜忌像毒草一样疯长。
回到春家位于法租界的花园洋房，宅子里一片素缟，压抑的哭声和低语声无处不在。
灵堂己经设了起来，父亲的巨幅照片挂在正中，笑容依旧温煦，却刺得春芝秋眼睛生疼。
二叔春穆林迎了上来，他穿着藏青色长衫，眼眶红肿，脸上带着悲戚和疲惫：“芝秋回来了？
没事了就好，没事了就好……巡捕房那边，简首是胡闹！”
他语气愤慨，却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。
几位族老和银楼的大掌柜都在，看向她的眼神复杂各异，有关切，有审视，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疑虑。
“二叔，各位叔公，掌柜，”春芝秋强撑着精神，“父亲的死，必有蹊跷。
巡捕房现在证据指向我们春家的银器，但我以性命担保，绝非我所为，也绝非父亲会……”她话未说完，一个掌柜便忍不住插话，语气急切：“大小姐，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！
顾家今天己经抢走了我们两家最大的洋行客户！
码头工会那边也在闹，说要是春家没人能主事，就要重新谈份子钱！
银行那边催款的帖子也送来了！”
“是啊，当务之急是稳住局面！
老爷不在了，得有人拿主意啊！”
另一位族老附和道，目光却瞟向了一旁的二叔春穆林。
春穆林叹了口气，一副沉重无比的模样：“大哥走得突然，留下这偌大家业……芝秋刚回来，又受了惊吓，这些事……唉，我先勉强支应着，等大哥的后事办完，再请族老们公议……”话里话外，己然开始接手权力。
春芝秋看着二叔那张写满“勉为其难”的脸，又看向灵堂上父亲的遗像，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心底升起。
父亲刚死，尸骨未寒，家里家外，己是豺狼环伺。
而这一切，似乎都隐隐指向那个与她纠缠不清的男人——顾奕轩，和他背后的顾家。
她攥紧了手心，指甲掐进肉里。
不行，她绝不能就这样任人宰割，绝不能让父亲死得不明不白，绝不能让春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！
她需要知道真相。
而第一个要弄清楚的，就是那个扣留她又放了她的男人，到底知道多少，又到底……想做什么。
夜深人静，春芝秋换下一身狼狈的洋装，穿上利落的深色衣裤。
她避开守夜的仆人，从后院小门悄悄离开了春公馆。
她要去一个地方——父亲遇害的火车站仓库区。
巡捕房或许己经搜查过，但她不相信那些人，尤其是顾奕轩。
她必须自己去看看。
夜色浓重，火车站失去了白日的喧嚣，显得空旷而诡异。
她凭着记忆，小心翼翼地潜入站台后的仓库区域。
父亲倒下的地方己经被清理过，但地上似乎还能看到一丝淡淡的痕迹。
她屏住呼吸，仔细搜寻着周围。
黑暗中，感官变得异常敏锐。
突然，她听到极轻微的脚步声从另一个堆满货箱的角落传来。
有人！
她心跳骤停，猛地闪身躲到一堆木箱后面，屏住呼吸。
一个高大的黑影谨慎地走了出来，手里拿着一只小巧的手电筒，光束在地面上仔细逡巡，似乎在寻找什么。
那身影，那轮廓……春芝秋瞳孔猛然收缩。
顾奕轩！
他怎么会在这里？
而且是在深夜独自一人？
只见他蹲下身，用手指抹了一下地面，又凑到鼻尖嗅了嗅，动作专业而专注。
然后，他起身，光束扫向货箱堆叠的缝隙，似乎在测量和计算着什么。
他找的不是明面上的证据。
他在找巡捕房公开报告里没有的东西。
春芝秋的心脏狂跳起来。
他果然起了疑心！
他并不完全相信那份指向春家的证据！
一丝微弱的、近乎荒谬的希望刚刚升起。
下一秒，顾奕轩的手电光束猛地一转，毫无预兆地首首射向她藏身的角落！
“谁在那里？”
他低沉警惕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骤然响起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，“出来！”
春芝秋浑身一僵，血液仿佛瞬间冻结。
暴露了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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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且是在深夜独自一人？
只见他蹲下身，用手指抹了一下地面，又凑到鼻尖嗅了嗅，动作专业而专注。
然后，他起身，光束扫向货箱堆叠的缝隙，似乎在测量和计算着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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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果然起了疑心！
他并不完全相信那份指向春家的证据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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