审讯室顶灯骤然调亮,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球里折射出细碎光斑。
岳洋眼尾漾开淬火钢刃般的笑意,骨节分明的食指叩击着烫金流水单,每声叩击都精准踩在对方心跳间隙: 云锦窗帘改制的幽灵袍?夜巡时没被自己那顶悬浮式冷光假发绊倒?特制审讯椅的约束带随他话音骤然收紧三厘米。
阿三喉结在约束环下剧烈滚动: "支票本该..."指甲掐进掌心肌肤的声响混着哭腔炸开,"他说那是聘礼" 泪珠沿着审讯椅特制导流槽蜿蜒而下,在防撞软垫上洇出深色水痕,"连董其昌的秋山图都该有我半幅" 嘶吼在负压通风系统里化作断续颤音。
投影仪在岳洋指间转出残影,纳米级防抖镜头记录的监控画面瞬间铺满整面墙。
4K 画质下连 ATM 机键盘磨损的包浆都纤毫毕现,冷白光里阿三数钞票时颤抖的睫毛在计数器投屏映出细长阴影。
阿三的面色霎时褪成春联纸般的惨白,眼球表面浮起蛛网般的血丝,指节在铁质椅背上抓出刺耳的摩擦声。
"哔——"审讯者吹了声电子玩具似的口哨,"取钱时对着监控镜头比剪刀手的机灵劲儿哪去了?"
老式空调发出垂死挣扎般的嗡鸣,监控画面里阿三的瞳孔缩成两个墨点,喉结在脖颈上疯狂滚动如同困在玻璃瓶里的甲虫。
岳洋的皮鞋尖抵住审讯椅横杠,目光如 CT 扫描仪般切割着对方的躯体: "要验证你这套说辞,除非..."他忽然俯身,警徽在阿三眼前晃出残影,"现在就能从裤兜里掏出会发光的鬼面罩。"
"等...等等"阿三撞开椅子冲向楼梯。阁楼传来木箱倾覆的轰响,五分钟后他踉跄着跌回座位,领口沾满蛛网: "邪门了那些磷光布料的戏服明明..."汗珠顺着太阳穴滑进嘴角,咸涩滋味让他想起那夜码头的海风。
檀木门槛传来布帛摩擦声。
老管家怀里的绸衫在月光下流转着鱼鳞般的幽光,领口暗纹是蔡氏绸庄独有的双蚕衔珠图。
"十年前惊蛰那夜,大少爷书房飘出过同样的磷光。"他枯槁的手指抚过布料褶皱,"账本最后一页还粘着半片蚕种纸。"
阿三的喉间发出溺水般的咕噜声,审讯记录仪突然发出电流杂音。
老管家将绸衫翻转,后襟处赫然洇着暗褐色人形痕迹: 二少爷那柄英伦手杖里,藏着能喷水银的机关——暴雨夜的雷鸣,真是绝妙的掩护。
老管家指节发白攥紧绸衫,刺啦裂帛声惊破暮色: "我每夜扮作大少爷冤魂去吓二少爷,哪知第三次摸进他卧房——"枯槁面容浮起冷笑,"竟被阿三这小崽子截了胡。你顺走衣裳时,没摸着左襟暗袋里硌手的私章吧?"
那件染着檀香的白绸衫,昨夜鬼魅般重回我掌心。
暗纹绸缎掠过檀木地板发出细碎沙响,我裹着象征蔡天禄的素白长衫,再次潜入蔡天福寝房。
月光在雕花窗棂间流转,这次定要撕开笼罩蔡家二十年的黑雾。
"原不想惊动活人。"老管家枯枝般的手指摩挲青瓷盏沿,"当年天禄少爷的商船沉在债海里,他眼里的光就像被浪打灭的渔灯。可天福少爷半年就让蔡家起死回生,账簿数字比鬼画符还邪性。我夜夜披着故主旧衫扮鬼,偏被阿三顺走衣裳,幸而昨夜在二少爷枕边重逢这道白影。"
岳洋凝视老管家眼尾蛛网纹,那些褶皱里蛰伏着蔡家二十年秘辛。
茶雾氤氲间,兄弟阋墙的碎片在暮色中翻涌——书房里迸裂的端砚残片,卧榻边沾血的檀木算珠,祠堂供桌上并立却倾斜的乌木灵牌。
阿三把脸埋进掌纹交错的掌心,呜咽声从指缝渗出。
这个常偷吃杏仁酥的机灵鬼,此刻像遭了霜打的芭蕉叶。
你如何害的蔡天福?岳洋突然拍案,烛火在青铜灯台上癫狂摇曳。
老管家枯瘦的脖颈暴起青筋,宛如泥地里垂死的蚯蚓。
"那夜白衫拂过二少爷床幔,"老管家喉结滚动似吞炭火,"他竟对着我喊'兄长赎罪',十指将锦被抓成流苏。我…我像中了邪似的掐住那讨饶的喉咙…"苍老手掌在虚空中痉挛,仿佛仍缠着那段渐冷的脖颈。
"简直荒谬至极"岳洋的冷笑如冰锥刺破凝滞的空气,"昨日你分明在操持表亲婚宴,怎会夤夜现身蔡天福寝居?更离奇的是——"突然欺身迫近,袖袍翻卷带起凛冽气流,"死者颈项全无指痕,作何解释?"
管家面如金纸,喉结艰难滚动: "老奴...确实撒了谎。"枯枝般的手指死死绞住前襟,"并非亲手扼杀,那老匹夫...是被活活惊破心胆"
"哦?"岳洋骨节分明的手指叩响黄花梨案几,檀木镇纸应声震颤,"前五次装神弄鬼皆未得逞,连你遣去的阿三都折戟沉沙,偏昨夜亲临就..."鼻尖几乎抵上对方冷汗淋漓的额角,"莫非你比阴司判官更通幽冥?"
管家踉跄跌撞多宝阁,瓷瓶相撞发出清越碎响。
战栗着掀开织金锦衾,抖出一张蝉翼状的面具: "昨夜...不仅着了大老爷的雪缎直裰..."薄如雾霭的面具在烛焰中流转珠光,"还覆着此物。"
岳洋指尖抚过面具眉骨,寒意顺着经络窜入髓海。
他将泛黄相片举至烛台前比对: 每道褶皱都似月华雕琢,鼻翼那粒芝麻大的黑痣纤毫毕现,这等造诣堪比大内供奉。
"招"青瓷盏底重击案面,碧螺春泼溅如星宿图,"这等鬼斧神工,岂是你这腌臜奴才能得?"每个字都裹挟着铁锈腥气,目光似淬毒银针直刺对方瞳仁,"若敢妄言——"
凶徒正是老朽。管家斩钉截铁地重复,每个字都如铁钉楔入青砖。
皱纹交错的眼角微微抽搐,浑浊瞳孔却燃着诡谲磷火。
岳洋的牛津鞋跟敲击出金属质感的节奏: "蔡天禄长子蔡斌,北平美专西画系高材生。"他将《申报》抖开的弧度像赌场荷官展示黑桃 A,"恰巧这位艺术骄子结束北平游学——"尾音如柳叶刀切开凝滞空气,"半月前返沪。"
青瓷盖碗在鎏银茶托上骤响,管家松弛的眼皮下迸出精光: 您怎会……
"本以为是哥特小说里的狂想。"岳洋的鹿皮手套抚过青铜饕餮纹面具,月光在绿锈斑驳的獠牙间游走, "直到您虹膜震颤的刹那——"他突然抵住老人痉挛的肩胛,"这般以假乱真的造像,不正是美专雕塑课的结业课题?"
钧窑天青釉盏在土耳其红毯上绽开冰裂纹。
老管家凝视着星宿图般的瓷片,喉结如困在琥珀里的甲虫: "少爷在仇恨的蚕室里结茧三年。"沙哑声线带着铜绿气息, "那夜暴雨如注,二老爷晃着账本说'你爹是自己把脖子套进绳圈的', 少爷瞳孔里的油彩......泼了满墙。"
青铜面具的裂痕渗出赭色锈迹,恍若凝固的血泪。
老人忽然嗤笑,法令纹里积着陈年药渣: 多荒唐,他亲手铸造的复仇铠甲,最终成了钉死自己的铁棺椁。
混着檀香与霉味的空气里,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正摩挲着青花瓷盏, 盏底沉淀着三十年普洱的深褐。
廊檐下垂着的哥突然扑棱翅膀,将斜射进雕花木窗的日光搅成碎片, 那些光斑落在他月白色杭绸衫上,恍若斑驳的青铜锈迹。
十年前在荣宝斋当掌眼时见过的宣德炉, 也是这样裹着层叠的岁月包浆——就像此刻他嘴角凝固的讥诮,分明是用半生爱恨淬炼出的表情。
蔡斌在美专暗房里调配显影液般, 用油彩调和出解剖学般的精准——眉弓的弧度,法令纹的深浅, 甚至父亲左颧骨那道蜈蚣状的旧疤,都经过七十二小时不眠不休的显微式复刻。
暗房的红灯像凝固的经血, 浸泡着满墙悬挂的炭笔素描: 从《格氏解剖学》第 387 页的颅骨切面图,到父亲 1958 年在劳改农场拍的证件照,泛黄相纸上的裂痕都被他用 000 号貂毛笔等比临摹。
松节油与定影液的气味在鼻腔里厮杀,他颤抖的右手正握着手术刀般的刮刀,将钛白与马斯黑搅拌成神经末梢的灰度——就像七岁那年隔着太平间的玻璃,看着法医切开父亲太阳穴时, 颅骨与刀刃摩擦迸溅的冷光。
子夜梆声第三响,他将浆挺的苎麻寿衣塞进老管家怀中, 两道黑影如宣纸渗墨般闪进蔡天福的楠木寝阁。
雕花木床在夜色中发出断续呻吟,月华穿过窗棂格栅,将病态的蜡黄面容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——暗处窥视者渴求的, 是蔡天福在精神防线溃散时可能迸裂的致命裂隙。
这个古稀老人却似历经千年的玄武岩,任凭子侄用亲情之凿反复叩击,他布满沟壑的面庞始终凝固成拒绝泄露秘密的崖壁。
这究竟为何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