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为他父母是被我妈拆散的,他一直想要报复。
直到被他堵到墙角,两人呼吸交错,晦暗中我问他: 就这么恨我吗,哥哥?
是。他宽大的手掌缓缓抚上我的脸,不知是爱还是恨。
我嫉妒他们,所以除了我,你不能跟其他任何一个男人在一起。
1
初二那年,单纯稚嫩的我,突然被推到了家庭破碎的风口浪尖。
而明明,爸妈曾经对我那么好,却原来是镜花水月。暴风雨来得毫无征兆,我手足无措。
许斓君,A 市大名鼎鼎的女律师,出轨了她的当事人,背弃了她的法官丈夫。这则风流韵事传得沸沸扬扬,我的耳朵几乎听出了茧子。
东窗事发的那晚,我正在屋里写作业,喝了酒的爸爸回来,向来和颜悦色的他,突然像头暴怒的狮子,与神情冷淡的我妈吵得翻天覆地,甚至打了我妈一个耳光。
我妈的哭声惊天动地,我不得不跑出来。面对一地鸡毛,其实我什么也做不了。但我看见我以前画的那幅全家福水彩,裱得好好的橡木画框竟然也被打碎了。
我忽略他们,木愣愣地走到玄关边,听不到他们呼喊我怕我划破手,只是固执地一定要把画完整无缺地从相框里抽出来,捧回去。
蔚蔚——
关上房门前,妈妈痛苦的呼唤惊醒了我,靠在门后,我清楚地听见了后面的交谈。
常说不要和律师结婚,不然离婚打官司输得只剩裤衩。这是玩笑话,我妈算是有点良心。
她说,她可以净身出户,只要我的抚养权归属于她。
净身出户,也要奔赴那个男人。我爸心如死灰,毫不挽留地同她办理了离婚手续,同意了她的要求。
说来好笑,她本来是帮那个男人打离婚官司的,事情一出,她只得退居幕后。但这并不妨碍男人得到了一半以上的共同财产,用来购置他和我妈的新家,尽管只是首付。
我妈带我离开之前,我爸开车载我去游乐园,玩了好多惊险刺激的项目。过山车倒朝下的时候,他叫得比我还大声。
蔚蔚,以后要是难过了,就来尝试极限挑战。你会发现,没有什么比活生生地感受生与死的临界点,更令人心神激荡。许多看似过不去的坎儿,你就会释怀了。
这话我记住了。只是自此我好像不会画画了,颤抖的右手只能挥舞出乱七糟的线条,于是我再也不画画了。
新爸爸姓顾,我随我妈姓。所以当我换了新的学校,我的名字和新家庭还算不那么地格格不入,这也避免了一些不怀好意的揣测。
顾爸爸确实很帅,既不秃顶也没有不良嗜好,身材颀瘦,和我妈一样,保养得很好。我妈太漂亮了,从前就是班花,我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追到她,可被偏爱的,都有恃无恐。
他对我们很好,我妈学历高收入高,也有社会地位,他的脸上很有面子,也疼惜我们孤儿寡母,甚至比我爸还要会做小伏低。
但这个家,我可以接受,却并不喜欢。我努力学习,希望有一天可以摆脱这里的阴影。
不过,一个不速之客,似是带着宿命,注定要到来,然后把我原本归于风平浪静的生活,再次击打得七零落。
中考我进了重点高中实验班,正在我慢慢适应和融入新环境时,另一位家庭的新成员终于姗姗来迟。
顾旸是顾爸爸和前妻的儿子,比我大一岁,本来是跟着他的混血母亲的,但他妈妈身体不好,加上感情打击,没两年就心肌梗塞死亡了。
2
记得那天周五,正值深秋,放学回家路上我捡了好多漂亮的红枫叶,敲门的时候就听见屋里有生人说话。
妈,我回来了,开门。我整理了下自己被风吹乱的碎发,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得体一些。
门一开,我走进去,先看到顾爸爸对我笑,接过我的书包帮我挂起来,然后才发现沙发上坐着一个陌生的少年。
特别好看,这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。微卷的棕色头发,高鼻深目,瞳孔泛着一点点阳光般的黄褐色,皮肤雪白,四肢纤细。
蔚蔚,给你介绍一下,这是你哥哥,顾旸。妈妈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,塞给我一杯热橙汁,使着眼色对我说,快把这个拿给你哥,喊人家一声,礼貌点。
旸是日出的意思,前几天我刚认熟了这个字,就莫名觉得亲切。
但毕竟是第一次见,稍稍拘谨,我其实有点社恐,捏着衣角,慢慢走到他身边去,怯懦地把橙汁举到他面前: 哥哥,你喝。
太尴尬了,我竟然不知道再应该多说些什么。他抬起头望向我,眼睛里折射出的夕阳余晖,晃了我的眼。
我怔忡了,听到他开口发出清脆的少年音,因为变声期还略有嘶哑: 你是许蔚?
啊,是,我下意识点点头,想了想又补充道,你叫我蔚蔚也行。
但他没有接我的话茬,甚至都没有一点笑容,拿起橙汁放在茶几上,淡淡地说了一声: 谢谢。
他好像不太高兴。也不怪,人家刚刚丧母,就来到我们这里,人生地不熟,难免的。
因为他太好看了,有点混血帅哥的感觉,我又忍不住偷偷瞟了两眼。这时才注意到他左边眉毛后半部分缺了一块,似乎是有块不甚明显的疤在那,平添了几分痞气。
他没有再看我,也没有再看任何人,到上饭桌之前,他都一直低着头坐在那玩手机。
晚上我妈准备了大餐。她平时很少下厨,因为应酬比较忙,大部分时候都是顾爸爸下班回来做菜,今天的例外礼遇,是为了顾旸。
在厨房帮忙端菜的时候,我妈还悄悄对我说,要对哥哥好一点,人家初来乍到,要多多照顾。
这话我是听进去了的,而且觉得他身世可怜,颇为同情,甚至于爱心泛滥。
饭桌上我跟他坐在一起,另一边是顾爸爸,他只站起来叫我妈一声阿姨,然后就闷头吃饭,不带搭理我的。我妈给他夹菜,他也受着,客气地说谢谢。
以前那虾仁鱼肚、鸡翅排骨,自此就不再属于我一个人了。荤菜的活肉嫩肉,全被我妈夹给了顾旸。我看在眼里,到底是有些憋屈。
吃完了,我帮妈妈刷碗,顾爸爸带他去了之前空着的客房,现下已经改造成了他的卧室。他待在里面收拾,除了洗澡上厕所,就不出来,把门紧闭着,这后来几乎成了常态。
我盘算着人家第一天来,得送点见面礼吧。就把枫叶压平整了,夹在一个深蓝的笔记本里,外加几支挑选出来的新笔,拿着去敲他的门。
谁?
我,许蔚。
什么事儿?门开了一条缝,他露了半个身子。
他的个子可真高,我完全是仰视他: 哥,这是我给你的礼物,你应该用得上。
我笑着从门缝里塞进去,他倒是接了,不耐烦地甩了一句谢谢,就啪地把门在我面前关上了。
我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冷遇,心里怪不舒服。
等到第二天我见到垃圾桶里撕了一半的笔记本和玩坏的两支圆珠笔,才真的是气不打一处来,不过,枫叶倒是不见了。
我把这事儿跟我妈随嘴提了一下,当时是有口无心,过了两天顾旸居然来向我道歉。
看得出来他并不情愿,但顾爸爸把他推到我面前,口气很强硬,叫他一定要对我道歉。
他梗着脖子,用最冷的声音说最怂的话: 对不起。
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小心眼了,他本来应该是得到更多关爱的那一个。
没关系的,哥。我摇头,真诚地望着他,不想让他误会我是故意的。
刘海遮住了他分明的眉眼,M 型的唇峰如此锐利,以至于他张了张嘴,还想说什么,尽管咽下去了,那寒气还是逼人。
我想我和他之间的关系,真的是不见变好反而恶化了。
3
顾旸转进了我的班级,顾爸爸应该是动用了不少人脉关系,才能把他一个外地插班生贸然塞进了晨阳二中的实验班。
他来校的第一天,就小有轰动。大家都传,新来的插班生是个混血帅哥。我们这个地级市很少能见到外国人,混血儿就更是难得。这个标签足以使他吸引太多的目光,遑论他那张媲美超模的面孔。
由于个头太高,他坐在了最后一排,我在中间的第六排。在大家都在鼓掌欢迎新同学并议论纷纷的时候,我回头偷偷瞄向他的座位。
没承想,正好对上他直勾勾的目光了,耳根子一烫,急忙又转回了身趴在桌子上。
天呐,我决定不对外公开我和他的兄妹关系,我怕女生的情书塞满我的抽屉,做电灯泡我是最不愿意的,耽误学习。
但他好像打定主意要辜负顾爸爸的这番苦心,上课经常睡觉开小差,也不记笔记,课后也不补。
班主任看到了忍了几回,数学老师可就没这么好脾气了,直接点名让他站起来回答问题,答不上就站两节数学课。
恰巧我是数学课代表,每回收作业到他,都是肯定没有的。头两次我还客客气气地问他讨,搁别人我早就批评了,结果他只要满不在乎地说没有,我就再无勇气去要。
但我没有把学校里的情况告诉顾爸爸,上次的事我已经记了教训。
奇怪的事情却越来越多。比如被家里的蟑螂吓到了,我尖叫起来。他不声不响地把蟑螂捉了,也不直接打死,用牙签从脖子戳进去,插在蚊香上,燃着蚊香片,任它慢慢在这呛人的气味中死去。
台灯吸引飞蛾,有次特别大只的,在我头顶扑棱棱飞来飞去。爸妈不在家,我吓到去猛敲他的门。他出来了逮住以后,竟然赞叹其翅膀花纹美丽,将它带回房间。
再见到它,就是在他的数学作业本里,被做成了标本。从此我再也不敢去主动碰他的数学作业。
还有蚂蚁,他喜欢在院子角落里,用加了花露水的蜂蜜,引诱蚂蚁一传十十传百,一个窝都出动来尝鲜。再目睹那些不知死活的小蚂蚁跌跌撞撞,顺着来时的路回去,却又凄凄惨惨地永远停在了中途。
我发现了,他喜欢虐待昆虫。这也没什么,我也会干这些事。虽然没他花样多,顶多觉得他想法还挺奇特。
直到后来我妈被断腿的麻雀死尸吓哭了,这个不为人知的癖好才显露端倪。顾爸爸狠狠地把顾旸批了一顿,就差要上手了,他舍不得我妈掉眼泪,但最后被我妈拦住了。
看到顾旸耷拉着脑袋,一副可怜见儿的模样,我陡然生出维护之心,便站出来说: 顾爸爸,这不怪哥哥,是我在路边捡到的,麻雀的腿是被球拍打断的。我带回来说和哥哥一起养着它,给它疗伤,但没救过来,就放在阳台上让它照一会生命最后的阳光。
我妈知道我是胡扯的,因为我从来不会把小动物带回家,更别提留下死尸了。
她瞪了我一眼,我只顾低头认错。顾爸爸不好再说什么,只是叫顾旸以后要早点把吓人的东西扔掉。
也许因为我这次的挺身而出,顾旸对我的态度有了极其细微的变化。主要在于,当我从自个儿房间出来端起餐桌上的水就要喝时,他坐在沙发上喝止了我: 烫
这是他第一次关心我吧,尽管是那么地不客气,甚至还有点嫌弃的意味。
你刚装了开水?我摸到电水壶的壶身,还是滚热的,而爸妈还没回家。
明知故问。他站起来,走到桌边。桌上是有两杯水的,我拿了一杯,他端走了剩下的一杯水回房间了。
那么,这两杯水,其中一杯肯定是为我准备的。我心中有小小的雀跃,真的希望,他能慢慢接受我,接受这个新家。
可是我喜欢喝茶,我从茶几肚里掏出一盒安吉白茶,抓了一撮放进杯中,没等它冷却,就先回去写作业了。
体育课暂时还没被占,大家都抓紧时间珍惜这难得的轻松时光。
我和闺蜜付婷婷跑了一会儿步,就坐在足球门的网架里面,靠着休息,谈论着许嵩和张杰的新歌。
你看咱班男生打篮球不?她圆乎乎的脸蛋红扑扑的,喘着气儿地朝隔壁篮球场那边张望。
不看,我摆摆手,把阿萨姆奶茶仰头倒进喉咙里,我又看不懂,再说,咱班那帮男生,有啥看头。
啧——她咂嘴道,不是原来那些啦,我是指顾旸听说他球技好,那边长椅上挤挤挨挨的女生,全是去看他的。
那我就更不去了。我笑了笑,目光无意地往篮球场晃了一趟回来,情况确实如她所说,我不喜欢凑热闹,我带了 mp5,咱俩来听《宿敌》吧,这歌太伤了,我都想写虐文小说了
于是我们就一人一只耳机,背靠背在架子边闭着眼听歌。
当恩怨各一半,我怎么圈揽。看灯笼血红染,寻仇已太晚,月下门童喟叹,昨夜太平长安——
我哼着歌,满脑子都是古言男女主相爱相杀,鲜血染红半边天,裙袂飞扬,刀光剑影。
嘭——沉闷的响声在我额角贴着风炸开,我以为什么东西砸过来了,又感觉不到疼痛,伸手摸了摸额头,也并没有预想中的温热血流。
睁开眼,是一只在午后阳光下白到快透明的手,骨节修长细瘦,但足以替我挡掉那个横空飞来的足球。
我仔细去瞧那青筋毕现的手腕,发现腕骨突出的地方被撞红了一片。
压根想不到,这会是顾旸的手。
他竟然不知什么时候打完球路过这里,许是顺便,替我挡了个球。
顾旸没有善罢甘休,没待我道谢,他很不高兴地追上去,捡起足球,砸向了那个罪魁祸首。虽然他背对着我,我看不到他的表情,但我听到他满含怒气的声音——你打球不长眼睛?没看到有人在球门那?
你这人怎么说话呢,她们自己要坐那儿,我没看见怎么了?对方也毫不客气地针锋相对。
场面有点失控了,我眼见着顾旸的手一点点攥紧成拳,几乎下一秒就要狠狠地挥出去。
顾旸我把耳机和 mp5 都扔给了婷婷,赶紧冲上去拉架,并且不断地喊着他的名字,希望制止他暴躁的情绪。
但是,很多事永远都是这样,近在咫尺了,却还是晚到一步。
我迟了一下,没能拉住他挥过去的拳头,两个人打了起来。
我们班的男生也过去帮忙,尤其是班长叶逸清。他跟我关系好,知道原委后,明显是帮衬着顾旸拉偏架。
毋庸置疑,最后我们都受了处分。我要一力承担责任,班主任不肯让我一个女生或者说受害者顶雷,叫顾旸和叶逸清早自习在教室门外罚站。来来往往的同学和老师都会看见,很丢脸。
我想叶逸清这么爱惜羽毛的人,作为实验班班长,因为这么点小事把面子跌了,一定很委屈。
而我是整件事情的导火索,无法心安理得地在教室里背课文,于是趁班主任走后,也出去跟他们并排站在一起。
你怎么出来了?叶逸清神情诧异地看着我,两条眉毛皱在一起,你快回去看书,这周要月考了,别浪费时间。
是我浪费了你们的时间,我固执地挺直了背,视线越过叶逸清的头顶,望向毫无动容的顾旸,对不起,但还是,谢谢你。
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,因为他由始至终并未偏过头来,借着微亮的晨曦,我又似乎看到他受伤的嘴角,弯起了一点弧度。
那帮人确实过分,经常抢我们的场地,平时不踢球,自己想踢了,就得叫别人全给他们让开。凭什么,我忍他们很久了。叶逸清还在那为自己找补理由,把我逗得笑出来。
吃不吃薄荷糖啊?我偷偷带出来了。我从校服口袋里,摸出一小罐绿箭的无糖薄荷糖。
叶逸清这家伙向来不跟我客气,立马就抢过去倒了两粒吃进嘴里,深呼了一口气: 啊——清醒了马上能背一篇《离骚》
你别吹了能背出第一段就不错了我推了一下叶逸清,省得他飘得没边。
打闹了两下,见旁边的顾旸无动于衷,仿佛充耳不闻的样子,于是便绕到他身边,举着打开的小罐子问: 你吃不吃?嗯?
不吃。他板着个脸,眼睛只顾盯着对面的教学楼,看都不看我。
这太不给我面子了。我认为我们已经熟络了一些,不再顾忌什么,掏出一粒就冷不防塞进他嘴唇,那瞬间的触碰只觉十分柔软。
这下惊到他了,他蹙着眉低头俯视我。感觉他想发火,我冲他嘻嘻地笑一笑,最后他不得不把那粒薄荷糖全部含了进去。
这才听话嘛,清新口气,你我更亲近。
我故作轻松地拍了拍他肩膀上蹭到的墙灰,然后站在了他身边,和他保持着同一个姿势,目视前方。
其实他应该在看我,眼角余光瞟到了他神色复杂的俊脸。不过我没有回看他,只是一直笑,笑得和徐徐升起的朝阳一般灿烂。
球场事故最终以那砸球的小子来向我赔礼道歉告终。我怀疑对方是受了顾旸的胁迫,当时顾旸就抱着胳膊靠在门边,眯起眼睛注视着走廊上的我们。
他唯唯诺诺瞅了一眼顾旸,脸上的青肿还没消。顾旸这家伙下手也挺重的,总归是自己不能吃亏了。
蔚姐,上次对不起,我再也不敢了。对方居然朝我鞠了一躬,不但气焰全无,还蔫巴得如同一根任人拿捏的狗尾巴草。
我可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,便好言好语地跟对方解除了误会。
不过,蔚姐这个称呼我听着受用,路过顾旸身边,我背着手回身揶揄道: 蔚姐?你教他的?
他残留瘀血的唇角高傲地挑了挑,算是默认。
我的视线渐渐往下,瞄到他手腕的红肿,球场的画面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,他其实是个善良的人。
疼吗还?
不疼。他不动声色地把袖子放下来遮住了手腕。
明天月考了,加油我拍了拍他的肩膀,走进了教室。
这只是种于事无补的安慰。事实上,我们都清楚,就顾旸的学习状态,能考好才有鬼。
4
这次月考,我的成绩还是中上游,而顾旸,第一回大考就垫底。
班主任念排名的时候,委婉地劝慰了新同学顾旸几句。
万万想不到的是,校花周倩文居然出现在了我们班教室门口,她在等谁放学。
高挑俏丽的身影太惹眼了,穿着校服也是那么出众。
等的那个人,居然是顾旸。我没注意到这家伙什么时候勾搭上校花的,就是看他俩并肩走在回家路上,我形单影只,远远跟在后面,怪不是滋味的。
虽然我和顾旸说是一起回家,但一般都是隔了老大的距离,偶尔甚至一个走到街尾了,一个才走上街头。
他收拾东西快,走路也快,又从不等我。追他实在太累了,久而久之,我就自己走自己的了。
感觉周倩文对顾旸很热乎,都是她在主动找话题,顾旸有一搭没一搭嗯啊地回应着。
第二天课间操,我走得比较晚,又看见周倩文偷偷摸摸过来了。顾旸早就先去操场了,她走到他座位上,怀中揣着什么,往桌肚里一塞。
我没太放在心上,这事也就没说,但后来还是引起了风波。
顾爸爸跟班主任也算因为孩子,联系得比较多。这次月考的成绩,班主任肯定是跟顾爸爸讲了我和顾旸的情况。
从国庆节后,我们就加了晚自习,那天第三节晚自习还没开始,顾旸就收拾书包走了。
晚上我妈来接我,中间有提到顾旸的学习动态,我敷衍过去,并未照实说。
结果刚到门口,就听到顾爸爸激烈的责骂声,还有顾旸声嘶力竭的辩解。
原来还是因为周倩文塞的那样东西,是情书。粉色的信纸被顾爸爸撕得粉碎,天女散花一样落得满地都是。
他误以为顾旸成绩不好是因为早恋: 我送你去重点中学实验班,你知道我花费了多少心思吗?啊?你个小兔崽子,仗着自己有张小白脸,还学会勾三搭四了。心思不放在学习上,净搞这些歪门邪道,跟你妈一个德行
不许你说我妈顾旸的痛点就是他早亡的母亲,他的火气噌地就点着了,说话开始口无遮拦起来,你不就嫌我妈没考上大学吗?你嫉妒她长得漂亮不缺人追是吧?结果你得到了她却不好好珍惜,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,谁勾三搭四比得上你?
当时我和我妈就在门外旁听着这场争吵,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场战争。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刀兵相向的火爆场面。印象中在我以前的家里,最激烈的一次争执,也就是我爸发现了我妈出轨两人撕破脸皮闹离婚的那次。
我想象不到,为什么父子之间,可以互相攻击这般冷言冷语,句句往对方心口上戳,血浓于水的亲情纽带也系不住这危如累卵的父子关系。
啪——响亮的一声耳光穿透厚重的防盗门传出来,里面应该是动手了。
我妈的表情也是颇为震惊的,赶紧用钥匙开了门,嘴里还在喊着顾爸爸: 明晟,你别跟孩子一般见识啊
趁着妈妈上去拉住气得满脸通红的顾爸爸,我也跑到他们中间,见到捂着脸跌坐在地的顾旸,失魂落魄的模样莫名让我心疼得紧。
我张开双臂挡在他身前,大声对顾爸爸说: 顾爸爸,你冷静点,不是哥哥的错,是人家女孩自己偷偷把情书塞进他书包的,他压根不知情。我亲眼看见的,我说的都是真的
这个迟来的解释终归亡羊补牢了,顾爸爸在我妈的规劝下也稍微平复了情绪,垂着头坐在桌边,一声接一声地长吁短叹。
他并不一定是失望,还可能是由于顾旸的话刺到他了,他也感到愧疚了。
一场差点升级成肢体暴力的冲突虽就这样化解,而受到伤害的顾旸却并未得到安抚。
他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,但走向的却不是顾爸爸。也是,他既不可能不见好就收,也不可能在这时候有气度去向他爸道歉。
只是,他走向的是我。
顾旸的手像鹰爪一样从后面抓住我的肩膀,我被捏疼了,皱起眉来: 哥——
你,他的声音是那样阴冷,简直如同从地狱飘来,你看见了?
言下之意应该是,责怪我为什么看见了却没告诉他吧。
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和辩白,但我明白他是对我失望至极了。
他终是放开了我,瘦弱的背影踉踉跄跄地跑进自己的房间,狠狠地把门砸上了。
哥——我呆呆地望着那扇浅灰的木门,想我的面色应该和这扇门一样灰败。
从那天开始,顾旸就与我再无非必要的交流和接触。不仅如此,他也倒向了周倩文软玉温香的怀抱。
这是对顾爸爸暴君统治的一种无声却有力的反抗。我知道顾旸在想什么,未必他就喜欢周倩文,只是找一个宣泄的出口。
5
他们出双入对的次数越来越多,大家都默认他们是在一起了,周倩文也是这样以为。
有次周倩文来例假,肚子疼得厉害,但是忘记带卫生巾。他只好趁没人扭扭捏捏地问我来借,这也是那次误会后他首次主动来找我讲话。
你带那个了没?他搓着鼻子,眼神躲躲闪闪,就是不正面看我。
什么啊?我正在整理班级的一摞数学作业,也没完全放心思在他的话上。
就是——他吞吞吐吐了片刻,自己也觉得不耐烦,干脆倾身拥住了我的肩膀,气息贴近我的耳侧。
我被这突然的亲昵吓了一跳,猛地抬头撞到了他的下巴。嘶——我们两个人同时叫了起来。
顾旸,你搞什么呀别神经兮兮的,有屁快放我摸着被他尖尖的下颚撞到的额角,没好气地冲他嚷道。
嘘——他一手揉着下巴,一手伸出食指抵在我的唇上,低声道,你别嚷嚷
说真的,我还真被他唬住了,这模样太霸道总裁了,我一时忘了打掉他的手。
就是,那个小翅膀他转了一圈眼珠,才想到这么个说法,恶魔的小翅膀
我的眼睛瞪得像铜铃,一头的问号,结合他的表情和语境,我最后猜测应该是日用带护翼的卫生巾。
拿给他的时候,我还贴心地用手帕纸给他包起来,省得他出糗。
哎,是给嫂子的吧?我朝他挤了下眼睛,把卫生巾递到他手里,他闪电般迅速地揣进裤子口袋。
别瞎叫。他做了个打住的手势,她不是你嫂子。
所以我也算是个红娘了。我瞅准机会想要解开那个误会,我当时看她到你位子上塞东西,还以为是给你什么惊喜呢,我真不知道她塞的是情书。
那事就不要再说了,他双手拄在我的书桌上,躬身对我郑重其事地又强调了一遍,还有,你不要叫她嫂子,任何场合都不要叫,我不喜欢这个称呼。
他的表情很奇怪,眼神也很奇怪地上下扫了我一遍,甚至略带一点玩味。难道说,他真的只是和周倩文,玩玩?
不过我向来不管别人的感情生活,这是我的原则,包括我朋友的。
周倩文是个文青才女。周末顾旸回家时,爸妈都加班不在,他就大大方方地拿着周倩文给他写的情诗信笺回来了,我替他开的门。
哟——我瞥了一眼他手中精美的洒金信笺,故意问道,云中谁寄锦书来啊?
呵——他无所谓地笑了一声,把信笺举到我面前,你想看?那送你了。
送我?开什么玩笑?我摆摆手,我是个直女,不搞百合。
看出来了,他睨了我一眼,去餐桌边自己动手泡茶,那你念给我听听。
真的没关系吗?万一——
我说行就行,你念你的。
好吧,这可是他自己要求的,不怪我。我怀着强烈的好奇心,小心翼翼地展开了信笺,一眼就看到了开头甜腻腻的称谓: 亲爱的旸。
咦~这恋爱的酸臭味,叫我一个单身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
我大致扫了下内容,是舒婷的《致橡树》,落款是周倩文的图章。这姐们是真文艺,还有章。蓝色的钢笔字写得也是龙飞凤舞,不像顾旸的字,与他的学习态度一样懒散。
于是我站到窗子下,借着秋日的暖阳,徐徐地朗诵出来:
亲爱的旸:
我如果爱你,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。
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;
我如果爱你,绝不学痴情的鸟儿。
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;
……
你若是那含泪的射手。
我就是那一只——
决心不再躲闪的白鸟。
只等那羽箭破空而来。
射入我早已碎裂的胸怀。
你若是这世间唯一。
唯一能伤我的射手。
我就是你所有的青春岁月。
所有不能忘的欢乐和悲愁。
就好像是最后的一朵云彩。
隐没在那无限澄蓝的天空。
那么,让我死在你的手下。
就好像是终于能——
死在你的怀中。
……
后面太肉麻的内心告白,我就没读了,让他自己慢慢品味去。那时我肯定想象不到,这首诗,也是周倩文的真实写照。
完了?他靠在椅子上,听我读完了,才缓缓睁开眼。
完了。我点点头,走过去,把信笺放在他手边。
他抬眸凝视着我,似乎想从我脸上发现什么其他的情绪,但我的表情太平静了。
于是他随手拿起信笺,漫不经心地叠起了飞机。
你……我惊讶地望着他把这份热忱的爱慕,毫不怜惜地叠成了一个完美的纸飞机,从窗子栏杆的缝隙里,眯着眼飞出去。
那张美丽的信笺在空中划过几道哀伤的弧线后,无力地坠落在院中地面的一片水渍里。
顾旸我扒在窗缝上,充满义愤地目睹这一切,高声喊了他的名字。
哎他故作姿态地高声应了,运动鞋踩着木地板,沙沙地向我走来。
你怎么能……
我话还没说完,回头就看到他端着泡好安吉白茶的瓷杯,吹了吹气递到我面前: 喝吧,应该不烫了。
你怎么知道……那瞬间我竟把周倩文的情诗丢到了脑后,只顾着沉浸在他难得温润的神色。
你喜欢喝茶,我知道啊。他笑了笑,把茶放进我手中,确保我拿稳了不会洒,才捞起书包,回屋打游戏去了。
而我捧着那杯安吉白茶,仍然抽不回心神,就觉得喉中,又酸又涩,赶紧低头啜了一口,浓度和温度,都是那么正好。
后来我去院中捡起了又湿又脏的信笺,为怕顾爸爸发现,就用打火机烧掉了。
染湿的纸不是很好点燃,我一遍一遍地试,直到它渐渐在火焰中,焦黑成一团,再泯灭成灰烬。
这时候我不知道是同情周倩文,还是在为他记住我的喜好而暗自庆幸。
顾旸和周倩文看起来更加亲密了,但只有我知道,这不过是他为周倩文编织的一层窗花,撕开了会发现,背后没有什么情深意浓,他的心,只是一片萧瑟的冰湖。
6
顾爸爸在我妈的劝说下,理解了顾旸刚转学过来可能会有诸多不适应,对他放松了成绩上的要求。父子之间这才能够稍微缓和一点,至少顾爸爸会时不时给他夹菜,天天晚自习给他带牛奶。
他不喜欢喝牛奶,大概他有乳糖不耐症,喝了会肚子痛。这是我有天晚上自习下课,发现他一个人蹲在厕所外的墙根满头冷汗,才知晓的。
当时是隆冬腊月,怎么可能会出这么多汗?我借着昏黄的路灯隐约看到他蜷缩的小小身影,跑过去查看,被他惨白的脸色吓到了。
你怎么了?生病了?我摸了摸他的额头,却摸到一手黏腻腻的汗。
我跟自己的额头比了下,还好,不是很烫。
我送你去医务室。
我抬起他的胳膊,吃力地把他从地上扶起。他已经是一米的大高个,重量可想而知,我几乎直不起腰来。
不用了,你带我找个地方透透气,坐一会儿就好。他气力虚浮,却尽量不给我增加负担。
于是我就带着他往操场与教学楼中间的桦树林里走。不得不说这儿是情侣们幽会的绝佳地点,我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张空旷的椅子,把他挪上去。
我去帮你找周倩文吧,我知道她在三楼十五班。
我扫视了一圈那树木掩映中卿卿我我的身影,认为现在需要周倩文红袖在侧。
刚要起身,就被他抓住胳膊: 不要,别打扰她了,你能陪我一会儿的话,就好。
不打扰她学习,就能打扰我了吗?不就仗着我是他妹妹,无法坐视不管吗?我心里有怨气,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。
你怎么了?肚子痛?我抽开了胳膊,离他远了些,但目光还聚焦在他半明半昧的脸上。
我乳糖不耐受,不太能喝牛奶。他捂着肚子,讪讪地朝我露出一点微笑。
那你还喝?
不是我爸天天让我喝吗?他耸耸肩,一副无奈的样子。
那他不知道你不能喝牛奶?
他摇了摇头,没有说话。气氛骤然安静下来,时光一点点流逝,我仿佛能见到他过的是怎样的童年。
晚风刮得人脸疼,我紧了紧棉袄的衣领,搓着手说: 我听说,喝酸奶应该是可以的。
也许吧。
上课铃响了,第三节晚自习开始了,树林里的黑影们也飞速地蹿向了教学楼那边。顾旸推了推我: 你去上自习吧。
那你……我踟躇着,不太放心他。
没事的,我歇一会儿,就好了。
他强撑着精神,装作已经恢复不少的样子。我犹豫了片刻,便站起了身。他的鼻头被冻红了,脸颊也是,他穿得太少了。
临走之前,我把自己的围巾撤下来,戴在他空荡荡的脖颈上: 注意保暖,别冻感冒了。好些的话就赶紧回教室,不然班主任来了要问。
当我给他把围巾的尾梢工整地系好时,我似乎看到他星子一般明亮的眼睛里,泛起了柔软的泪光。
往出走了两步,他忽然叫住了我: 蔚蔚,这事别告诉我爸了,反正他也不会放在心上的。
蔚蔚——他第一次这样叫我,却足以使我的心头化成一片春水。
知道了。我按捺住所有的情绪,用平静无波的声线回答,然后揣着兜缩着脖子,迎着冷风很快地跑远了。
但我知道,有一道目光一直追随着我,灼得我的脊背微微地发烫。
次日我就要求我妈把我的牛奶换成酸奶。我妈很奇怪,还说酸奶都是冷藏的,冬天喝胃不舒服。我说我喝牛奶会胀气,不如喝酸奶。
当然我是为了和顾旸交换他的牛奶,不过酸奶确实比较凉,我会放在兜里焐热了,再交给他。
没过几天,我的安生日子就没了。
周三我值日,傍晚放学走得迟,留下来打扫卫生。扫到顾旸的位置时,发现他的桌肚里书包口袋都张着,叹了一口气,他还真是够心大的,便自作主张地替他拉上了。
继续推着扫把往前扫,到第一张桌子时,有一双姜黄的匡威板鞋挡住了我的去路。我头都没抬: 麻烦让一下,我在扫地。
但那双脚是摆明了跟我对着干,就是一动不动。我不耐烦地抬起头来: 我说让一下——
话到半截就堵住了,因为这个挑衅者,竟然是周倩文。
她很漂亮,皮肤白皙,长眼细眉,但不像与人为善的样子。
你是许蔚?周倩文抱胸而立,居高临下的目光里暗藏不屑。
这话好耳熟,之前顾旸也是这么问我,但语气没有周倩文这么充满敌意。向来惧怕犯错的我,听到别人直呼我大名,不禁头皮一麻。
啊,是,你找我有什么事吗?
我看你,长得一副平平无奇的模样,心思倒不单纯。她的言语犀利,句句带刺。
我心里极不舒服,到底我遗传了我妈的双眼皮和爸爸的高鼻梁,怎么也不至于像她话里话外暗示的不堪。周同学,我和你素不相识,请你不要一上来,就给人泼脏水。
脏水?她的眉毛快挑到天上去,火气上涌,一脚踢翻我装好垃圾的簸箕,总跟在别人男朋友屁股后面,去小树林里独处。以为不告诉别人,这种绿茶行径就没人知道了吗?
原来是为这事,我愤怒地看了一眼好不容易光洁的地面又陷入狼藉,念在顾旸的情面上,我忍着不跟她计较。还是顾旸自己跟她解释更好,他们俩的事本来就与我无关。
说话不要太难听,他肚子不舒服,我只是扶他去那儿坐着休息会儿。还有,我对顾旸不感兴趣,我只对数学感兴趣。点明数学课代表的身份,我希望她能意识到作为学生,什么才是最重要的。
让一让,我要赶紧打扫完。我绕到她后面,小心地用扫帚把她脚边的纸屑垃圾往外扫,态度已是非常冷淡,我还要吃饭,没时间跟你闲聊情感卦。
嘿——没想到周倩文不依不饶,气焰更加嚣张,抬脚就踩在我的扫把头上,用了不少力气,就仿佛是把我放在脚底下踩一样,实验班了不起是吧,成绩好了不起啊?就可以跟别人的男朋友眉来眼去,玩暧昧吗?
真的绝了,我平时在学校跟顾旸基本上是井水不犯河水。她从哪听的流言蜚语,还振振有词。
松开脚。我直起身来,其实我的身高不比她差多少,毕竟我爸妈都是大个子,而我的脸色一定很是难看,斜着眼睨着她,成绩好确实了不起,有本事你也进实验班,没本事就别耽误别人学习时间。
肚子里空洞洞地叫喊,饿得不行。我想我已经够克制了,不然我会猛地抽走扫把,让她狠狠摔一跤。你的男朋友,爱你的话,谁也抢不走。
可我的忍让并没有换来海阔天空的和解,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。
你个不要脸的臭婊子周倩文似乎被点到痛处,如被踩着尾巴的猫,张牙舞爪地朝我扑过来,一下把我推着倒向后面的课桌。
我的腰椎猛然撞到尖锐的桌角,疼得我差点溢出泪花: 卧槽——我咬着牙用手垫住后腰,一时片刻都无法从桌子上起身。
而她还不罢休,扯着我的领子,导致我的 p。l。 毛线衫领口的三粒扣子全崩开了,另一只手还抓着我的头发迫使我仰起头来,同她对视,质问的嗓音都因激愤在颤抖。说,你跟顾旸什么关系,你们背着我多久了?
我跟他……我真是受不了她的纠缠了,冬天衣服本来就穿得多,被她这么一压,简直呼吸困难,一气之下准备把实情和盘托出。
当此时,破空里发出一声怒吼,震得我耳朵一阵轰鸣: 住手周倩文
这忧心如焚与怒不可遏交织的高喊,使我突然想起了那天下午周身被阳光镶满金边的顾旸,为了那个不长眼的足球,跑去同对方争执。
被压迫的窒息感倏地消散,只因面前的周倩文像只失了螯钳的大虾那样,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强大气力刷地掀飞,甚至传来身体与黑板碰撞的沉闷声响。
我还半躺在桌面上,又饿又疼,眼前昏沉沉地发黑,只感到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把我捞起来。一张熟悉的俊朗面庞,拨开黑雾冲进我的眼帘。顾旸……
我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他的名字,他也下意识地坚定回答——
我在。
满腹委屈顿时化作泪水,不争气地从眼角滑落出来,有微凉的指尖为我轻轻拂去: 蔚蔚,别哭。
这声音特别温柔,从来没有男生这样温柔地跟我说话,而我也从来不在别人面前哭。
他把我从桌子上扶起,送到座位上坐下。像变戏法似的,从宽大的棉服外套口袋里,左边摸出一个热乎乎的紫糯米饭团,右边掏出一瓶热的阿萨姆,摆到我的课桌上。
然后他又倒了一杯刚打的热水在保温杯盖里,放进我手中,温言细语: 没事,喝点水,把衣服扣好,我帮你扫,你吃你的。
我点点头,用胳膊擦了下濡湿的眼睫,乖乖地去摸索刚才被周倩文扯开的扣子,试图扣起来。结果到最上面一颗,却没摸到扣子,低头一看,缝线的地方开了,扣子不知哪里去了。
算了,我现在暂时不想管这些,也没管这是顾旸的杯盖,低头喝了一口热水,温度正好,借此润了润嗓子,平复了下刚刚激动的心绪。
而顾旸对待周倩文,就不像对那个乱踢球的小子了。他是把周倩文晾在一边,任由周倩文靠在黑板那里捂着脸小声抽泣,面不改色地弯腰拿起躺在地上的扫把,开始认真地打扫起卫生来。
等他扫完一圈,扫到讲台边时,见挂满泪痕的周倩文无动于衷,便对她冷冷地说: 你哭够了没,哭够了去向许蔚道歉。
道歉?周倩文的情绪再次被点着了,连珠炮一般对准顾旸开火,顾旸,你有没有良心,我对你多好,你心里清楚。我怕你不高兴,我断了和其他男生不必要的联系,时时刻刻都以你为先。可你呢,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。你想喝酸奶,你跟我说呀,何必去喝她的?你身体不舒服,你跟我说,我一定好好照顾你。可你宁愿找她,你也不愿找我。就连我之前用的卫生巾,你也是去找她借。还有刚刚,你看你,心疼她体贴她的样子。你给我带过晚饭吗,给我送过热水吗,叫过我的小名倩倩吗?我算什么啊顾旸,我是你的女朋友,还是她是你的女朋友?
顾旸默默听着她的牢骚埋怨,表情却并无什么起伏: 我们俩的事是我们俩的事。她是我们班的数学课代表,学习好性格好,你不该骂她。我过来时隔着墙都听到你骂了极其侮辱别人尊严的话,你难道不应该去向人家道歉求得她的原谅?
我道个屁歉她是个什么玩意儿,她也配周倩文的音调高到离谱,唾沫星子都飞出来,她在你心里,就那么好是吧,那你有本事甩了我,去追她啊,我看看她敢不敢跟你在一起
你胡说道什么东西顾旸泠然的脸色突然爆红,拉扯着周倩文往外走,不道歉你就滚,别在这碍眼。同学们马上要回来上自习了,你别打扰人家学习。
我不走,顾旸,你给我把话说清楚,你是选她还是选我
周倩文两只胳膊扒住教室门框,身子横在门口,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。
顾旸也失了好脾气,斩钉截铁地告诉她: 好,我把话放在这,我管你什么人,谁也不许欺负许蔚。
谁也不许他加重了语调,重复了一遍,却字字如钢刀,扎得周倩文遍体鳞伤。
好顾旸,你有种
最后伤情伤心的周倩文,溃败而逃。同学们陆陆续续地回到教室,有人目睹了周倩文边哭边跑离开我们班的这一幕,便窃窃私语这桩卦。
很快,上课铃轰隆隆地打响,把那些或幸灾乐祸或暗自揣测的议论声淹没,直至完全消失。教室里恢复成莘莘学子寒窗苦读的样子。
而我却心神难安,对着窗子上的雾气,胡乱地写写画画。等同桌拍了我一下,说老班在看你,我才醒过神来,发现窗面上的玻璃,不知怎么浮现出顾旸的名字,赶紧用手慌忙把它擦去。外面的夜景骤时清晰起来,漆黑寂静得瘆人。
我抬头瞄了瞄老班,又赶忙低下去对着桌面摊开的模拟卷,装作勾画着完形填空的答案,其实就是瞎写一通。
过了一会儿,等老班走了,我才深呼一口气,偷偷回头望向顾旸的位子。他正伏在一堆书后,不知在做什么,就是头顶有撮毛翘起来,在空调风口下面摇来晃去,跟株小草一样,莫名觉得可爱。
大约是看得痴了,直到顾旸也从书堆里抬起脸来,对上我的目光,露出疑惑的表情,渐渐地也安静注目于我,嘴角还弯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。我才突然像被他的眼神灼灼烫到了一样,捂住发烧的脸颊,转回了身子,继续做我的英语试卷。
晚上在卫生间洗漱的时候,我端着洗脸盆进去,看到他在刷牙,便抱着盆等他。透过镜子,我打量着他穿着浅蓝棉睡衣的瘦条身形,皮肤还是白得那么不染纤尘,五官还是那么精雕玉琢。
许蔚,我有那么好看吗?他虽然没看我,专心刷牙,却在漱口时,趴在水池面盆上兀自笑了出来,你这样,可影响学习啊。
我听他这样地拿我打趣,羞愤满面,把脚从拖鞋里拔出来,蹬了他的小腿一脚: 顾旸,你少自作多情老娘我的梦中情人是杨洋
哦,之前不是听说是胡歌吗,变得可够快啊他也不恼,嬉笑着,借着水龙头直接洗了脸,一边擦脸一边回头朝我呲着手上残留的水滴,不像我,一直都是那么专一。
你少放屁,我抬起胳膊挡住脸,傍晚被周倩文欺负辱骂的怨气积聚上来,你要是专一,就好好对人家周倩文。
顾旸的笑意在听到周倩文这个名字的瞬间,就跟含羞草被碰了似的,收敛得严严实实。我知道爸妈在卧室,所以我才敢在家里提到她。
许蔚,你少管闲事,学好你自己的习。
他的语气明显地充满了排斥。我推开他,把盛着一半开水的盆子放到水池上,打开水龙头接冷水,对着镜子重新梳理乱糟糟的辫子,注视着镜子里他僵直的背影,不无讽刺地说: 我也想安心学习,可有些人的破事儿沾到我身上了。
他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,手背筋骨毕现。
为什么,不告诉她我是你妹妹?
哼——他从鼻腔里不屑地冷哼一声,许蔚,你本来就不是我妹妹,谁承认你是我妹妹了?
他总是能说出冷得比冰窟还寒凉的话,对着人的心口刺得血肉模糊。
卫生间的门嘭的一声在我身后关上,我愣在那里半晌,洗脸盆的水都满得溢了出来,流到我的拖鞋上,印湿了我的棉袜。
凉意从脚趾漫上来,我恼羞成怒,从架子上拽出顾旸的毛巾,狠狠地扔到了镜子上,又随重力滑下去跌进水里。
第二天早上,气温很低,顾旸发现自己的毛巾被冻住了,气势汹汹地把我堵在卫生间质问我: 你故意的?
它自己掉到水里了。我无所畏惧地勾起唇角。
那你不会拧干了再挂上去?
呵——我眯起眼睛走向他,顾旸,我与你非亲非故,为什么要管你的毛巾?
他的面色变了一变,怒气在眉眼间游走,却终是没有累积成形,于我面前一点一滴冰消瓦解。
我不再管他,走到水池前挤牙膏准备刷牙,就听到他出去前又看似平淡地叮嘱了一句: 你的毛衣扣子我昨天扫地捡到了,放在茶几上了,晚上回来你让阿姨给你缝一下,不然穿着冻脖子。
这时我才想起衣领扣子掉了这件事,怪不得我说领口那凉飕飕的。
唉,我与顾旸,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。
顾旸的气量真的很小。
元旦节放假,家里大扫除,我去了我爸那儿待了两天,家里的卫生我都没插手。回来一看,我卧室墙上的仙剑胡歌画报没了,空荡荡的白墙让本来就不大的房间变得更加逼仄。
第一反应就是跟顾旸脱不了干系,我连房间都不想进,就坐在沙发上,等他洗澡出来对质。
一路上我拎着一大袋爸爸给我买的零食饮料,手都勒红了。本来打算分一点给顾旸,现在看来,没这个必要了。
气得我端茶杯的手都在抖,那可是我的闺蜜送我的生日礼物啊,他竟然不经我同意擅自进入我的房间毁坏我的东西。就算是打扫卫生,也不能当借口。
水声停了以后,我就一直盯着卫生间的门,眼里烧着怒火,却在顾旸推开门出来时,一息浇灭。
那是因为他只穿着一身灰色秋衣就出来了,肩膀上搭着毛巾,头脸都在冒着热气,发梢还正往下滴水。
我不能说我的视线无意地扫到了他的裤裆,毕竟秋衣也是内衣,遮不住那凸起的地方——这下可真得长针眼了,茶水在喉咙里因窘迫怎么也咽不下去,反而倒灌至口腔,呛得我剧烈咳嗽起来。
他大概没料到我竟然在客厅里,沙发斜前方还正对着厕所门,登时被热气蒸红的脸愈发涨得能滴出血来,抱住身体旋风一般躲进自己的房间。
倘若他再慢一点,我恐怕就要破功了。老娘作为独生女十四年的清誉啊,这就……唉,大意了大意了。
我发誓下次他洗澡的时候,我绝不在外面停留,男女大防,不能显得我像个没脑子的。
这突如其来的事故,倒叫我之前的火气游走消散了。
反之,是顾旸不高兴了。
他穿好厚厚的睡衣,裹得紧紧实实,趿拉着棉鞋,一脸哀怨地朝我走过来。趁着顾爸爸和我妈还在卧室里看电视剧,他揣着胳膊坐在沙发另一头,沉声质问: 许蔚,你刚才看哪儿呢
这时候除了装蒜,没别的法子,我捂着眼睛回答说: 什么刚才,我什么都没看见啊,我在闭目养神呢。
许蔚,你少装了,非礼勿视你没听说过?
眼前这个场景,莫名地像一个良家少男被登徒浪女夺了清白似的。
我怎么能甘心理亏,立马反驳道: 那后面一句非礼勿动,你又知道吗?
当然,我指的是画报的事情,别人的东西,非礼勿动。
尔后没再听到他的声音,我又不敢撤下胳膊,免得让自己的窘态暴露无遗,就转过去想从指缝里偷看情况,一个阴影突然笼罩过来,扯开了我的荫蔽。
光亮骤然照进,顾旸刀裁的五官明晰得晃眼,他握住我的两只手腕,反剪到我背后,温热的气息就随之喷洒在我的额头上。
从未如此靠近过他,我都能闻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身体乳香。
低哑的声音在我耳边敲响——那你倒是教教我,什么叫非礼勿动?
顾旸的眼睛就像麦田怪圈一样,望久了会把我的神智全都剥离带走。偏偏他又胳膊环住我,禁锢如斯,逼我对视着他,神态无比认真。
现在轮到我的脸要红到脖子根了,这个姿势很奇怪,甚至略带暧昧的意味。但这暧昧的源头,许是我用错词了。
而我不能思考这些,超出题纲了,胸腔子里跃动的心脏,快要从喉咙眼里跳脱出来。
是,是画报……我稍稍挪开了视线,语气都变怂了。
好好学习,别忙着追星。他语重心长地说,就似在教导我。
但我感觉他的用意绝非这么简单,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关爱妹妹学习的好哥哥。
所以你承认了,是你……
他打断了我: 你的房间是阿姨打扫的, 我不清楚,但墙上的画报确实没了。
他说这句话的面不改色程度,不亚于之前我说他的毛巾是自己掉进水里的时候。
棋逢对手,睚眦必报, 有意思。
好,咱俩扯平了。我无意再纠缠这个问题, 他不会承认的。
于是挣脱他的束缚,舒展了下被他掰酸的胳膊,预备起身,岂料屁股刚离开沙发座儿,又被重新按下去了。
他宽大修长的手扣在我的肩颈交界处,十分用力, 言辞间是不肯善罢甘休: 扯平?那刚才非礼勿视的事儿又怎么算?
嘿,这人真不晓得好歹, 我都给台阶了,他还赖着不下来。
我错了行了吧, 以后你洗澡的话我不会在客厅逗留。
隔着毛衣我都觉得锁骨被他按得很疼,皱着眉头扒拉开他的手: 至于刚才无心之失, 我会补偿。
他微微扬起一点笑意,眼神里倒是对我的补偿充满好奇与期待。
我一咬牙一狠心, 从房里把一大袋零食分文未动地拎出来,哐地放在茶几上: 这些全是你的, 够了吗?
见我一副壮士断腕的悲壮表情,他笑得更欢了,但看都没看那些零食一眼,就仿佛身外之物无足轻重。
顾旸缓缓站起来,路过我身边时,拍了拍我的肩膀说: 这些我不需要, 你自己慢慢吃,但这补偿, 我终会取回。
最后半句话他咬字极重,就似乎蕴藏了格外深的言下之意,而我想破脑袋, 也不知他所指为何。
我目送他走进房间,带上那扇厚重隔绝的房门,暗暗咒骂了一句: 小气鬼